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內容簡介: |
小说中刚毕业的女孩程昕来到北京找工作,寄宿亲戚家中,生性敏感设防的她处处看人眼色,钱快花完,咬牙以超低的薪水进入一个刚成立的山寨时尚杂志《尖果儿》当编辑。心高气傲的主编安为了拿到刊号在出版人万总那儿受了不少委屈,在闺蜜专栏作家李败犬的帮助下,她招来大龄剩女沈容萱,一心追求艺术却不被认可的摄影师艾崇文,“富二代”伊娜等,勉强凑齐了班底。
一班人要处理各自感情和生活的烦恼悲喜,还要共同经历办刊所遭受的大腕羞辱、对手状告等种种尴尬,顶住要求转变办刊方向和收回杂志的压力,甚至要去北京的“时尚圣地”——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去买服装。但《尖果儿》最终凭着不趋同的个性在时尚界做出了影响力,《尖果儿》的编辑们也成为生活的赢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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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作者: |
赵赵,作家,编剧。
作品:
小说
《内衣》
《动什么,别动感情》
《结婚进行曲》
散文集
《春暖花痴》
《命犯桃花》
《浪漫的浪》
《随喜》等
电视剧
《动什么,别动感情》
《结婚进行曲》
《我爱你,再见》
电影
《青春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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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錄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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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有梦想谁都了不起!
二、咱们!都是大尖果儿!
三、国产山寨时尚杂志
四、都在我的演技面前颤抖吧
五、公事儿私事儿无一漏网
六、谁再提和好谁是孙子
七、全是恐怖片
八、死也要死得high fashion高level
九、别当我不知道你们也一身假名牌
十、表演型人格都这样
十一、输什么不能输素质
十二、撕心裂肺,满地打滚儿,这才是爱情
十三、千万别玩儿相忘于江湖的范儿
十四、听从你的心,或者你的腿
十五、人人是狗仔,八八更健康
十六、浪漫一般都比较辛苦
十七、loser都愤怒
十八、不在场就输了
十九、走哪儿都能给人掀起人生最高的高潮
二十、这吃素的果然不是吃素的
二十一、您说纯情就纯情
二十二、我可不觉得我这样是贱
二十三、我不想把周围的朋友都混成恩人
二十四、我也想有新鲜生猛的感情
二十五、我可以把我最好的时候给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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內容試閱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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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可能是本命年的缘故,安老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。也不敢冲谁发,只得自己闷着,闷得头疼。这些天陪万总东跑西颠地玩,可兹要说到正事,丫就腻腻歪歪顾左右而言他。安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,据她所知,万总是可以做主的,包里就揣着合同。也没人跟她争这个刊号啊,前前后后谈了有两个月了吧,到底想怎么的呢?万总又特别喜欢肢体接触,没事就拉手,安本来一直自诩有轻度洁癖,现在知道都是扯,钱难挣屎难吃,该吃还得吃。
万总问安无名指上下戴着婚戒和订婚钻戒是啥意思,安介绍这在西方是常见戴法,万总就拉着手又打听了David一回,从国籍、工作、两人结婚的时间,一直问到为什么没小孩,安微躁:“Not
yet,”耸耸肩,“You
know,还没有。”跟别人那儿,她说完英语并不翻译,对万总的不厌其烦是拉开距离,想让他明白,他给她添麻烦了。
万总很明白:“我know我know,我是懂英语的——先干事业嘛。怪不得你身材保持得这么好,生了孩子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,不骗你。不信?”他四下踅摸女的,安再一次抽回手,笑道:“这有什么不信的,您肯定有经验——您有妻子孩子,当然看得出来。”万总认真地纠正她:“我太太前年过世了。”“I’m
sorry?”安说。万总很大度,他已经走出来了,不知者不怪。“那您手里这个刊号?”安再次硬生生切入主题。
谁知万总拒绝聊这个,说工作没什么可聊的,工作太无聊了,还是接着聊时尚吧,只有生活态度特别时尚的人,才有可能合作出一本真正时尚的杂志,他问安觉得他还算时尚么。安想想,似乎是开玩笑道:“如果您能把T恤的领子放下来,会更时尚。”万总摸摸竖着的领子,并没听她的:“这你还真冤枉我了啊安!我这脖子紫外线过敏,一晒就巨疼,必须得竖着,挡光。”安还真没想到:“Oh
really?!”万总用指头点着她:“我就喜欢你这种直率的性格!”安莞尔一笑,万总又问:“是不是跟David学的?!”
安把万总送回酒店,也跟着下了车,万总十分欢喜,往回推她:“哎呀你别下来了,赶紧回去吧。”“应该的。”安歪头一笑,熟女的妩媚如蜜,声音又像吃不到糖的小女孩,“这个刊号的合同,万总到底什么时候跟我签啊?”万总小腹一酥,压低声音搂她的肩,像在说什么情话:“咱都要面试编辑了,我哪能不跟你签呢。”安侧过身子,定定看着他问:“那什么时候啊?您一天不跟我签,我一天心里不踏实,您忍心么?既然迟早要签,那就早签呗。”
“安,我能跟你说瞎话儿么?既然说签,肯定要签!但是,万总也有万总我的小小条件么。”他诡异地笑了。安微变色,眼中有戾气瞬间闪过,又嗔笑道:“还要有条件啊?”万总把脸凑得很近,神秘地说:“安,你知道我特别喜欢你,对不对?”安往后撤撤,笑道:“万总抬爱了。”“你这么优秀、漂亮、优雅、得体,尤其还这么聪明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叹息着,“你难道不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?你竟然嫁了个外国人!你说你素质得多高啊,嫁给外国人!外国人都喜欢你,我就更喜欢你了。哪能让外国人一人儿喜欢啊!那不是便宜他了?!”
晚上的长安街好走,安缓缓沿着外道开,不远处的路灯下,李败犬背着大旅行包左顾右盼。该劝劝她减肥了。
败败上车就问签了没有,安丧了一张脸,真我显现,骂道:“签个屁。”败败问岔子出在哪啊到底,安咬咬牙问:“你说我为办本杂志跟他潜规则值当么?”败败大惊失色:“昂?太不值当了!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不开啊!”安颓废地抹了把脸,道:“他今天暗示我,就这个意思。说哪能就便宜了外国人啊。”败败震惊了,这年头手里有一刊号都能跟人潜规则么,她问:“那刊号叫什么来着?《花鸟鱼虫》?啥玩意儿啊。一花鸟鱼虫还想潜规则?!”安颓然道:“谁让咱想干事业呢。”
李败犬印象中,安家就像个样板间,且是典型的老外在中国家的样板间。外交公寓里推开谁家都这模样:宽敞豁亮,采光好,户型简单实用,顶高,就跟外国人小脑多不好一不留神就能撞着似的。
“David总不回来么?”败败问。安说就偶尔。两人换上睡衣,败败边从包里往外掏护肤品,边问道:“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?”安指着洗手台上成排的瓶瓶罐罐说:“你以后不用带这些,我这儿都有。”败败直截了当道:“他有什么可得瑟的?要没你,他不就是个洋北漂么?连学都上不完,还不是你供着他。”安让她住嘴,她不肯:“你不能太老实。凭什么你种的瓜,你施的肥,好不容易把他培育出来了,让别人夺走胜利果实啊?”“他就是出去开个会!”
安把无名指上的钻戒小心摘下来,准备洗脸。败败拿起来对着灯看,叹息:“就为了这?唉,女的不管多大岁数,见着这块儿玻璃,智商都退化成猴儿。”安一把夺回来,直指此人忌妒。败败笑道:“老娘有的是钱,自己买!”安也笑:“出去再假装是人送的,人一问,但笑不语,搞得很神秘的样子。”败败说:“你和David要没出问题,能考虑跟别人潜规则?你别蒙我了。”“不潜!”安往脸上拍精华素,拍得“啪啪”直响:“我是好人家闺女!就和你说说,发泄一下。”
“就是。好白菜不能都让猪拱了!”
2
安一早到了,给万总做咖啡,打听昨儿休息得好不好,全然不见昨晚败败面前的愤恨,倒像顺水推舟做了女主人。万总笑逐颜开地说梦见了她,所以睡得特好。幸亏有人敲门,安大声喊“come
in”才遮住脸。
进来个年轻姑娘,鹅蛋脸,所谓“一把海藻般的长发”,皮肤白得冷静,穿件小垫肩的黑色短西装,扣眼锁着金线,挽起的袖口露出淡蓝色波点的真丝内衬,很戳得住的样子。安有点儿夸张地与她拥抱,吻脸,万总在旁边看得呆了。礼毕,安介绍道:“沈容萱,非常资深的人物编辑。这是万总,非常资深的出版人。”万总用力打量容萱,不知该拥抱还是该握手,两臂趋前,右手比左手更前伸,正犹疑,容萱手疾眼快,一把抄住万总的手,亲热地叫道:“万老师,幸会。”万总一愣:“我哪里是老师。”容萱笑道:“叫万总多生分,叫老师亲切。三人行必有我师,您阅历这么广,我肯定得向您学习。”万总活学活用道:“沈老师太客气了。”
安简单介绍了容萱的履历,适当地添些临界实话瞎话的模糊话,夸她在业内大大有名。其实跑多了发布会,谁看谁不脸熟呢?安说:“在人物采访这一块儿,容萱是No.1。”万总自己给自己翻译:“第一。”容萱并没客气,笑纳了。她之前一直在一家跟英国有版权合作的杂志社,安与她有过两次愉快的合作,感觉她很professional,“Oh
sorry,就是非常专业,文笔特别好,最重要是在被采访者中,口碑也特别好。”安耐心地翻译。容萱插嘴道:“安姐过奖了。”“还这么谦虚!”
别的不说,最起码容萱上得了台面儿,能给安长脸,还会来事儿,她客气道:“哪里,我还要向安学习,她真是女强人。我特别喜欢她那种雷厉风行的气质。”万总道:“你们俩都是我老师,咱们互相学习。”容萱补了一句:“您太有慧眼了,找安合作。”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。
接下来万总问了些例如做编辑几年,采过哪些大腕儿的问题,容萱一一作答,胸无城府地掩口惊讶:“天哪,我都做了五年了。”安说很多big
star都指名要容萱采访,别人不接。万总打听道:“那你最喜欢谁?”容萱有些为难,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,都值得她学习。万总不放弃,八卦地打听:“那你觉得谁最讨厌?”“基本上没有吧。”容萱内疚了,“我这个人,只会记得别人好的一面。”万总真爱听容萱说话,递给安一个满意的眼色,正色道:“咱们直接说有用的吧。关于这个待遇,你的诉求目标是?”容萱答:“两万五,税后,打车费和电话费要报销,每月工作量如超过20P的话,每P五百。”气儿都不喘,落落大方。
容萱的报价大大超出了万总的心理预期。其实安也没料到,但真听见这数,觉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。一本local的时尚杂志,刚办起来,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,关系需要一点点建立。她看中容萱,并不尽然都为了文字能力,更重要的是她的社会关系,在PR那儿有面子,她实际上等于是个资料库。
万总摇头道:“看不出来那么漂亮个小姑娘,张嘴喊价儿的时候那么犀利。人不可貌相,这姑娘不简单。”安说也不是不能还价,但余地不太大,只能给人家一些好听的名头。万总说:“我可以给她许诺,今后杂志正常运转了……”安干脆利落地打断道:“我不想给人promise一些不肯定能落实的东西,这不是我的style,而且容萱这么精明,也不会吃这套。”
万总想去跟容萱砍价,被安拦了,本来来一个local杂志,人就不是特别乐意,万总再把人砍跑了。安问道:“要是让您干一件不是特别愿意干的事,您怎么着才能干?”万总想了想,说:“那就只能看在钱的面子上了。”“So.”安摊摊手。
万总的担心是,如果都按这个级别招,成本太高。安说容萱必须要满足,这个投资值得,成本可以从别人身上削减。万总担忧削的不是一点半点,能招来能使的么。安说这个不必多虑,大把刚毕业的小孩可以使。万总说:“刚毕业没经验啊。”安道:“没经验,有体力。为了在北京立住脚,肯定不偷懒。反正我和您一起做决断嘛。但我还是觉得,容萱今天能来,就很有希望。如果真能把她招来,”她生硬地温柔起来,“我不敢打保票说在两年之内,成为时尚这一块儿的前三名,但成为最受重视的杂志,之一,这个把握我还是有的。”她声音里有种百转千回的娇,“可是您什么时候才和我签啊?我跟人家容萱谈工资的时候也名正言顺啊。”万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皱着的眉头松了松,说道:“我不是和你说了么,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。”他右手的小指俏皮地竖起来,代表“小小”。安凝视他,像随时准备翻脸:“说说看。”万总抿了会儿嘴,黑脸上微微渗出红来:“我想……我就想……和David交个朋友——我还从来没和外国人成为朋友呢。”
3
程昕的初恋男友叫蒋涛,中等身材,中等样貌,说话节奏快而平淡,斩钉截铁。程昕约他见面,说心情不好,他犹豫片刻,也就答应了。
进门的时候,蒋涛脖子上还挂着胸牌,顺手拉过旁边的椅子放下巨大的包,说声“不好意思”。程昕体贴地问是不是堵车,蒋涛说:“还行。你到多久了?什么事?”程昕一句话没说,先叹口气。这下蒋涛有了点反应:“还唉声叹气的?”程昕嘀嘀咕咕抱怨说,面试了好几家,都没有下文。蒋涛听是这些,放了心。也正常,又没有工作经验,要是很快找到工作倒奇怪了。可程昕说住在叔叔家,比面试还累,又不交房租,白住人家的,处处拿着小心,怕惹他们不高兴。蒋涛奇道:“不是亲叔叔么?”“昂?”程昕没懂他的意思,“是亲哒。”蒋涛安慰道:“那不至于,你就是心重。”程昕说叔叔还好,婶子说话特别冲,有时候真不知道是不是嫌她。蒋涛教她:“只要没明说,你就当不嫌。”
程昕说起昨儿程子云从寄宿学校回来的事,蒋涛却只注意到“寄宿学校”这几个字,没想到她的亲戚还挺有钱。程昕道:“我婶儿说不能苦孩子、穷教育,他们家所有钱都花这孩子身上了。可你不知道这孩子,简直太邪门儿了。”“怎么了?”蒋涛问道。
“特别怪。我问你,北京人是不是说话都那样啊?就有股子非让你不舒服的劲儿。也不问我一声儿,就玩儿你送我的‘苹果’电脑,还嫌配置低。今天又说将来要当狗仔队,还问我出来干吗,是不是约会。”蒋涛稍有点儿不自在,程昕又道:“还问是不是跟前男友约会!”蒋涛吓一跳,责备程昕不该和人说这事,程昕连连否认。服务员过来问蒋涛要喝什么,蒋涛点完,稍不耐烦,问道:“你找我就这事?我加着班呢。”“我在这儿都没个说话的人,不找你找谁呢?”程昕撅撅嘴,蒋涛劝道:“面试的事,我说你一句,不要要求太高,待遇要求得低点儿,还有机会。”程昕问多低,蒋涛说:“要多低有多低。”程昕骇笑道:“那我怎么生活?”“要想活得好,在家最舒服,你又何苦来北京?”
程昕哀怨地看了他一眼,道:“我不能再在家待着了。从我记事起,我们家就没有一天太平日子。我爸妈要么不张嘴,张嘴就吵架,我过得太压抑了,就盼着赶紧毕业,离开那儿,眼不见心不烦。”蒋涛不以为然道:“那也不一定要来北京啊,你可以去二线城市,那儿的压力没这么大。”
程昕又哀怨地看他一眼,蒋涛简直心惊肉跳。他知道自己在程昕这儿说话是有分量的,加大力度说:“先不谈钱,先能找着工作!钱再少的工作,也比没有工作强。再说,钱再少,也是他们给你钱,不是你给他们钱吧?”可程昕的目标是从叔叔家搬出来,要是工资太少,就没法租房子。蒋涛说着什么急,人轰她了么?程昕说在别人家住紧张,不自在。蒋涛说就当这是一种锻炼,他也就是北京没亲戚,要不然他才不租房呢,能省点儿是点儿。程昕闷声答道:“那咱俩太不一样了。”
蒋涛也很不平衡,北京人为什么能活得那么自在?还不是因为住不花钱。再怎么折腾,也有个退路。可他连升了几次职,买房还是遥遥无期。程昕微笑道:“我知道你的理想,五年内在北京买房。”“还有呢,我新加了一条,十年内娶北京姑娘,我就能再买一套房。”程昕脸色一沉,勉强问道:“什么时候又有这么个理想了?”看他但笑不语,追问,“什么时候啊?”“忘了。我说这个,你不介意吧?”程昕假装轻松道:“我介意什么。”“那就好。我怕你来北京是为了我,那咱们就没法做朋友了。”
程昕半个笑也挤不出来,听蒋涛有心无意地夸奖北京姑娘爽利,大女人,渐渐压不住火,问道:“别地方姑娘就曲里拐弯儿的啊?”“比如你啊,整天心事重重。”见她脸色难看,蒋涛解释道,“开玩笑呢。我在北京工作,当然要娶北京姑娘,那才是真正在北京扎下根儿来,起码少奋斗几年。”这话让程昕不知该不该松口气——还以为他真喜欢北京姑娘呢。
蒋涛伸个懒腰,再次恢复斗志:“确切地说,我喜欢北京。它真是一座充满了机遇的城市,只要你努力,是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的。”程昕阴阳怪气地说:“就你有才,你最有才。”
蒋涛看见她身后那桌坐了个中国女的,正在一外国男的面前抹眼泪,悄悄示意程昕:“看,和老外一块儿那女的,哭呢。”程昕回头,David对周围投来的目光深觉不自在,尴尬耸肩摊手。蒋涛鄙视道:“肯定是被这老外耍了,丢脸。”程昕转回头来说:“肯定是因为她没才。”
David说一口带儿话音的京片子,棕发蓝眼,年轻时蓝眼珠子里还有天空的澄明,慢慢变成玻璃球,滴溜儿乱转,一般中国人真弄不过他。为满足万总结交外国兄弟的小小要求,安放下身段求见。见他一面儿不容易,得通过秘书约。David还熟练掌握网络语言,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问:“找我虾米事?”安怔道:“我想拿的那个内蒙刊号,成不成就靠你了。”David不信:“不能够吧?”安就把万总想和他交个朋友的事说了。David问:“有什么目的么?”安烦躁道:“不要老对所有人都抱阴谋论,人家就是没交过外国朋友。”David慢悠悠地说:“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。”安说:“我认为有,算我求你。”
David就是不吐口,死活非说有社交恐惧症,一见生人就不得劲儿,心慌。安气坏了,丫一个记者,见的生人还少么?David说:“那是工作。工作以外,我不想见那么多不相干的人。”安只得问:“你扪心自问,咱们在一起十多年了,我求过你么?”“你这么说话是威胁么?”David毫不退让。安眼圈一热,道:“绝不是。我但凡能自己解决的事,绝不可能来求你!”
4
万总第一个儿到,想来想去,不知道待会儿是怎么个场面。后来不想了,反正最后发生的跟想的准保两码事。正闹心,门开了,安挂个勉强的笑,身后一人,却是容萱。万总敷衍两句,见后面并没别人,掩不住失望问:“David呢?没来?为什么?”
“噢他,”安还没来得及说,David满面春风地进来抢话,“停车呢!”万总高兴的啊,手简直没地儿放,David与他用力地握:“Hi万总,我是David,久仰久仰。”万总想拥抱,又怕不适宜,谨慎地拍拍David的背,很轻:“你好你好David,不要叫我万总,叫我宝山,我叫万宝山。”David熟络地说:“啊,宝山兄——是宝山兄吧?你应该比我大嘛。”
安招呼大家坐下,万总突然觉得她有了什么变化,是种从未见过的祥和之气,这让她不禁有了中年的样子。
一顿饭宾主尽欢。万总喝到脸通红,又倒一杯,邀道:“呆位,来来来再喝一杯——你是我第一个外国兄弟,为这个‘第一’,这杯必须得喝。”“必须的!”David自己满上,酒杯碰得像要碎了。
万总认为自己也该起个英文名,要不和David太不像兄弟了。安附议让David给起,David脱口而出道:“宝山?Bullshit,哈哈哈。”安狠狠瞪他一眼,正撞到容萱飞快的眼风。万总没懂:“什么?什么意思?”“Bush!我说Bush?两任美国总统啊,您和总统一样,怎么样?”David问。
万总半天没说话,看着虚空中一个只有他能看到的点,然后缓缓拍拍David的手,由衷地说:“太——好——了。”转向安和容萱道,“太适合我了。”容萱说Bush是姓不是名啊,David说:“那就叫One,‘难博万’的万!和您这姓儿多搭,一问英文名叫什么——万!万!”万总佩服得要死,就这么定了,明儿就把英文名印名片上,万万!安赶紧给万总添酒:“来来来,祝贺万总有了响亮的新名字,我单独敬您一杯。”饮毕,安觍着脸毫不含糊地发问:“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举杯庆祝签合同呢?”
万总伸手一指她:“说得对!立刻,马上,现在!”掏出合同四处摸笔,安递过去,余光中见David两手交叉在脑后,意味深长。
容萱理解安的处境,经费紧张,只能各种省钱。她认识个人叫艾崇文,是个自由摄影师,能拍也能做设计,招来做Art
director,等于杂志自己养个摄影师,就算工资高点,可不用再外请,算下来,还是划算多了。安打听这人脾气秉性如何,容萱笑道:“特好,艺术家,不在乎钱。”David不信:“大名儿叫圣人还是雷锋?”俩人没理他。安担忧道:“一本杂志的工作量那么大,人家能干么?”容萱说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呗。
彼时葛一青正把艾崇文淘来的画册扔得满地都是,他们养的那条叫“似虎”的金毛跟着一起狂叫。崇文捡得狼狈,骂道:“又他妈疯了吧你。”“咱俩谁疯了?你才疯了呢!你拍的这是什么破玩意儿!”葛一青又扔一本,崇文捡起来骂:“你懂个屁!”葛一青回道:“你拍的是屁!”崇文回到电脑前,一瓶“小二”已喝一半,喃喃道:“泼妇。”
今儿他又被退稿了,葛一青看了片子就急了:“第几回了?你说说你第几回让人退稿了?你是摄影师么?你会拍照片么?全是虚的!”片子摆在那儿,崇文也没什么可说。葛一青追到身边儿骂:“就算你有追求——你追求拍虚了啊?我跟你说话呢,你还挪车!你在网上买十辆车有屁用啊,有本事你给我买辆真的!”“自个儿买去。”
葛一青问他拍照那天是不是又喝多了,崇文说管着么。葛一青更生气了:“我是你女朋友!我不管你还有人理你么!《ELLE》不找你了吧?《COSMO》不找你了吧?这回给人家《BAZAAR》拍成这样,我看谁还找你!你为什么整天喝啊?你以为这样特艺术家范儿么?矫揉造作!”“有完没有?”崇文放下鼠标,抬头撞上葛一青引以为傲的平胸。她挺了挺,说道:“没完!我告诉你,好好拍!拍实了!好好工作!好好挣钱!别他妈整天闹想法!狗屁想法!”
“似虎”突然冲到门边狂叫,崇文瞪葛一青一眼,走去开门:“让你嚷嚷,又来了吧?”门外站一保安,说对不起您家又让人投诉了。崇文赶紧道歉,弄得保安还挺不好意思:“我们也没办法,打扰了啊。”
崇文回屋,酝酿着发火,却见葛一青默默地哭了。他对眼泪一向毫无办法,只得哄道:“哭什么啊?刚才叫唤得都high了。”葛一青抽泣道:“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啊?我和你说话怎么就这么费劲啊?你能别这样了么?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?你就中庸点儿怎么了?活儿不就是活儿么?非得当艺术干么?”“行行行,中庸,不当艺术。”崇文嘴上这么说,心里真瞧不上自己,让个女的弄成这样。
葛一青说:“咱先中产了再搞艺术啊。你忍心见我每回发布会完了大浓妆站街边打车么?马路上人以为我是干吗的呢。”“是是是,咱先中产,中产了我艺术死他们。别哭了,我就见不得女的哭。”两人磨磨叽叽的,直到摸摸弄弄。
5
一见崇文,安就有几分满意,难得现在有这么不怪逼、打扮像正常人的摄影师。崇文看上去虽有些消沉,但眉目清秀,话少,语速慢。安老觉得语速慢的人诚恳,容易激起人的母性。她向崇文保证,不能说绝对不会,但会尽量不干涉他的创作思想。
“真的?”崇文半天也就问出这两个字。“当然。”安说要做一本和那些国际时尚杂志不一样的东西,“我不想大家翻开杂志根本记不住哪本是哪本,我鼓励你拍出自己style的片子。”见他不言语,安领会这就是动了心,说道:“我看过你以前的片子,挺有想法的,就是level不太稳定。”崇文尴尬地笑笑,有些小男孩样子。安说反正大多数栏目的片子都需要他拍,锻炼的机会很多。她给不了太多钱,也知道做摄影师很挣钱,最主要是自由。“但是,”她强调,“你得按别人的要求来拍。我能给你的是创作自由。”崇文还在慢慢想,万总来了,安介绍说:“我正说服他来咱们杂志。”
“还说什么啊!”万总惊讶,“给你一个舞台,还我一个惊喜——双赢啊。”
程昕坐在一群面试的人中间,听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,旁边的小熊一脸青涩,两人互相看看,笑笑,自我介绍一下,就继续低头看地。
她弯腰把鞋带拆开,慢慢地重系。崇文从安屋里出来,人过去了,但背上的大包重重撞上程昕的头,她“哎哟”一声,发型都乱了。崇文例行公事地道个歉便要走,程昕捂着脑袋不高兴地问:“你包里装的是砖头啊?”他回身惊讶地看她:“你把我相机撞坏了得赔啊。”掏出来边试边问:“你脑袋什么质地的啊?”
旁边的人都笑,程昕羞愤难当:“你怎么这样?”崇文对着她“啪”地拍了张照片,确认相机无碍,便走了。
一男一女,女的鹅蛋脸,长发中分,水滑顺服地在脑后绾个髻,一张脸很素,衬得两耳坠着的流苏耳环小瀑布般活泼闪亮,像个跳芭蕾舞的,也确实有种跳芭蕾舞的人身上常见的冷淡。男的很可惜竖着领子,说话有东北口音,倒让程昕觉得反正都不是北京人,亲切。
万总问道:“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来面试么?”程昕惶惑地摇头。万总说:“其实安并没选中你的简历,是我把你挑出来的。”安敷衍地撇嘴,算是笑笑。
“因为我觉得,你的求职信写得特别感人,它打动了我。”程昕想到那封信的内容,脸不禁一红。“由此,我发现了你身上的潜质。我认为,把文章写到最高的境界,那就是让人哭。”旁边那女的明显不大自在,程昕有点儿走神,觉得竖着领子的人说不定也挺好,却听万总迅速地说:“那咱说有用的吧,你要求的待遇是?”
程昕紧张地沉默了,手里的矿泉水瓶被捏出“吧”的一声。半天,她试探地伸出两个手指头,看对面两人竖起眼睛,马上缩回一个:“一……千五……多少都行,我觉得待遇不是最重要的,学到东西才重要。”
容萱进门一看,走来走去的都像是时尚杂志内页上的人,就差在脸上写着“我可不是好惹的”。她觉得很有归属感,问前台:“你好,我是沈容萱,约了十点面试。”
前台正翻看资料,背后传来一片高跟鞋的疾响。容萱一回身,世界突然就慢镜了,梁秋黑社会女大佬般走来,光芒比集团的LOGO还亮,前面有开道的,后面有拎包的,人马过处隐约有一阵风。
容萱不自觉地渺小下去,看见前台的头都扎抽屉里了。那些高级衣角从她余光中飘过,她注意到,所有这些女的穿的鞋全都一模一样——PRADA春夏新款。
她定定神,小声问道:“这就是传说中的秋姐?”前台点点头,也不知道怕的是什么。容萱感慨:“气场太强大了。”又纳闷儿,“刚才刮风了么?”
安说大家要多帮助程昕,她年纪最小,又是唯一的外地人。万总在旁边欠欠脚跟,安拍拍脑门儿,赶紧把万总推到身前:“噢对万总,万总是内蒙人,我们的刊号就来自内蒙。您来说几句。”
万总是打了腹稿的:“看到大家,我非常的高兴,从此我们就是一个team里的人了。team,就是团队的意思。”他停在这里,大家看看安,安做恍然大悟状。“所谓团队——团,”万总摇摇食指,“不是团伙,而是团结;队,就是队伍。我们是一支团结的队伍,要在安的领导下,做出一本出色的、无与伦比的本土——但不土的时尚杂志,打败那些时尚寡头,让他们得瑟,有什么可得瑟的?昂?得瑟什么?你们有没有信心?”
没人吭声,万总不安地看了安一眼。安解围道:“哪里是在我的领导下,当然是在您的领导下。”万总幽默地说:“都是年轻人,放开手脚干,我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。”这回大家真笑了。
小熊跟程昕一样是应届毕业生,头微大,皮肤白得透明,脸上那些微微的红疙瘩像是皮下组织,自我介绍的时候声音颤抖,握紧拳头,给自己加油的样子:“叫我小熊就行了!我刚刚大学毕业!我是流程编辑!我会努力的!”
安过去把他竖着的领子扒拉下来,介绍道:“流程编辑是专门招大家不喜欢的,每天得跟在你们屁股后面催稿。”小熊因为安的动作陡然不自信了,小声说:“希望各位不要嫌我烦……”话音未落,门“咣”地被推开,一个花枝招展一身粉红的女孩冲了进来: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迟到了。安……安姐不好意思,”她冲安敬礼,“我是孙颖。我爷告儿我说不能叫阿姨,还是叫姐。”安脸色一沉,打断道:“孙颖是我们的reception。”崇文把相机对准她,她反应很快,瞬间摆出剪刀手。
安介绍说杂志编制少,程昕和小熊也得给别的编辑当assistant,必要时孙颖也得上。“没办法,一个人得当两个人用,女人当成男人用,希望各位理解。”“那男人当成什么用?”万总问。“牲口。”万总点点头:“好的。”
梁秋的脸比瓜子再瘦长些,头发烫成蓬松的波浪,越发显得脸白白小小。和安一样,她也喜欢素着脸,涂猩红的唇膏。容萱心道:这是嫁外国人的中国妇女的共性么?打她一进来,梁秋就在涂指甲油,一种浓艳得能滴下来的红,容萱好久没让人这么怠慢了。
梁秋涂得认真,抽空探头看一眼简历,抛出个突兀的问题:“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?”容萱大方笑道:“我就想成为秋姐你这样的人。”秋姐并不吃这套,面无表情地说:“请叫我梁小姐。”容萱脑门儿一侧霎时三条黑色竖线。“你崇拜谁?喜欢谁?不会都是我吧?”梁秋把容萱准备好的过年话儿全堵回去了。她只得硬着头皮说:“那怎么办呢?太不巧了。”梁秋懒得理这些屁话,又问:“你平时看我们杂志么?”容萱说不仅每期都看,连台湾和香港版也都看。梁秋吹吹指甲,问道:“欧美版呢?”不及容萱作答,又补一句,“是你自己买的么?”
“不自己买还……”容萱话秃噜一半,还是忍了,“自己买。”
梁秋问她为什么想离开现在的杂志,这问题容萱答得严肃:“因为我觉得,没到您手下干过,就不算干过时尚杂志。”室内安静了一会儿,梁秋又拿起她的简历扫了一遍,问道:“你买的第一本时尚类杂志是什么?”“《VOGUE》。”容萱想偶尔说句实话也不妨事吧。谁知梁秋脸色一沉:“Why?”容萱谨慎地说:“我觉得贵刊和《VOGUE》各有千秋,《VOGUE》资源丰富,所以选题的可操作范围大,限制小……”“看来你并不喜欢我们杂志啊。”梁秋打断她。容萱警醒实话并不好说,赶紧找补:“我还没说到贵刊。”梁秋一蹬桌腿,大班椅顺势滑到窗前。她从纸巾盒里抽了张纸,摁摁脑门儿:“那你何必来这儿跟我‘吧吧’说半天呢?这么多年你还在看《VOGUE》,那你为什么不去《VOGUE》面试?”她笑,“他们没要你?”她看出容萱气得够戗,但完全不在乎,又道:“我这么跟你讲吧,时尚跟时尚还不一样呢。比如最近我听说有人发誓要弄最local的时尚杂志和我们竞争。哈哈哈——local和时尚,本身就是反义词啊。想local可以弄《读者》啊,可以弄《知音》、《故事会》啊,真是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。”容萱笑里藏刀地说:“是很好笑,您根本就不必提他们。”
梁秋多么精明,一丝丝反抗都逃不过她的法眼。她严厉地说道:“你进我办公室之后的表现完全是混乱的,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,对么?我建议你回去再想想,别急,多想几年也没关系。你还要想想,我们杂志为什么可以成为时尚杂志的翘楚,而你,你知道娱乐和时尚的差别么?”容萱正想该怎么答,手机响了。梁秋大怒:“面试还不把手机调到静音,你太没有礼貌了。请你离开。”
6
晚上葛一青约了姐们儿在家打牌,四杆大烟枪。崇文进屋没好意思咳嗽,怕显得不好客。葛一青问了声怎么才回来,知道他一向不待见这帮野模儿,算是句客气话。一人故意问:“艺术家下班儿啦?”崇文瞅见葛一青飞快地瞪她们一眼,脸上挂不住,因问:“有饭么?我饿了。”
“昂?这么晚你还没吃啊?那怎么办?我们在外面吃的。”葛一青手上仍在麻利地出牌,“幺鸡!你看看还有没有方便面。好像有,再下个鸡蛋吧。”一人说:“葛一青儿你就给艺术家吃方便面啊?好歹也得下个鲍鱼啊。”葛一青怕崇文听出她平时没少在姐们儿面前说他坏话,啐道:“滚滚滚快出牌,打牌不是相面。”
崇文进了厨房,随即传来乒乒乓乓摔锅砸碗的声音。葛一青不放心,伸脖子看,终于还是坐不住,另外仨人直摇头,也跟了去,靠门边甩片儿汤话:“艾艺术,葛一青儿对你多好啊,一看你没吃饭,麻将也不打了。”“我帮你们干点儿啥呗。”
崇文冷淡道:“你们别在这儿待着就行了。”那仨就不走,一个骂另一个:“得了你,戴这么大一钻戒,还干活哪?显摆吧?”那个伸出手来看:“大么?一般吧。”“艾艺术你啥时候也送葛一青一个啊?别老把人当老妈子使,葛一青正经当过手模儿,”一把扯过葛一青的手,“多好看啊。”
“就是。葛一青儿跟着你,那叫一省吃俭用,打牌都只打一二四块的,我们要不是闲得挠墙,能跟她打么?就让她一缺三去。”几人咯咯笑,崇文说:“你们除了闲又没别的事。”葛一青打圆场:“得了得了,话忒多了你们。”大模儿们不怕,说道:“你们家老艾,艺术家脾气和架子都有了,就差成艺术家了。”
葛一青把面盛出来,嘱咐崇文凉凉,别烫了嘴,这才回去牌桌。一会儿崇文端面出来,听见一人骂街:“葛一青儿你别老喂下家,饲养员啊你?”下家回敬道:“嘿孙贼你骂谁呢?”
崇文越听越烦,突然想起来狗不见了,葛一青说它老闹,给关阳台了。一人又抱怨:“你们家‘似虎’太背了,钻谁脚底下谁点炮,赶紧送人吧。”葛一青嘱咐崇文吃完了带它出去遛遛,然后唱了张“二筒”。
崇文愤然摔了筷子,一开阳台门,“似虎”扑上来哼哼唧唧,各种委屈。崇文拢着它脑袋,看屋里叼着烟狂笑的一帮女的,很运了会儿气,突然踹开门喝道:“你们丫滚蛋,麻利儿的!”
仨人看看葛一青,葛一青愣了三秒,抬手就掀了桌子:“你还来劲了?我忍你半天了!耷拉个脸给谁看啊?”狗冲了进去,崇文随后:“你照照镜子,你像个女的么?你知道女的应该什么样么?你们这帮北京女的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有性格啊?整天满嘴脏话,骂骂咧咧,有范儿啊?”
“管着么你?我告儿你这房子我也供着一半,我愿意让谁来就让谁来,不乐意滚回你那一半去。少拿北京女的说事儿,看不惯你找外地的去。”
7
伊娜的车左前门上永远有没撕干净的罚单。一开始还知道害臊,上下车也抠哧,后来觉得挺好,万一遇着个儿把心软的交警,看旧伤犹在不忍给她再贴了呢。她是AB型血,一想开了,越发开得奔放。上班第一天,安眼瞅着她疯狂地往车位里倒,“咣”一声撞了墙。
小熊见个猿背蜂腰的姑娘从车里下来,头儿都不回,只拍拍手,像是掸土,情不自禁地赞声“Cool”。安实在忍不住提醒道:“你车刚好像撞了一下。”伊娜皱眉骂道:“甭理丫,没事儿。”
安跟同事们介绍伊娜,岂料她对着崇文就一拳:“嘿!跟葛一青儿好着呢分着呢?”崇文脸色一变,回敬了一拳,伊娜哈哈大笑,也不以为忤。容萱从位子上起来,亲热地搂着伊娜肩膀说道:“老听人提起你。”伊娜咧嘴傻笑:“也老听人提你嗨嗨嗨。”容萱吐槽说她一个人要管人物,还要管服装,伊娜来了就太好了。伊娜客气道:“我也不会什么。”容萱见她腕子上环佩叮当,惊道:“哎你这些镯子真漂亮,什么牌子的?”伊娜挠挠头说:“甭提了,都是借品牌的东西拍照,给人弄坏了,只能自己掏钱买了。每个月挣的钱不够赔的呵呵呵,天天戴着,警钟长鸣的意思。”容萱指着一个赞道:“这也太好看了吧?”伊娜马上撸下来给她:“送你了。”容萱“啊”了一声,也就不推辞了,问大家:“我戴好看么?”小熊正擦桌子,愣了愣,跑去倒了杯水给伊娜放桌上。
容萱挽着伊娜到桌旁,说都让人给擦干净了,声音突然压低了些,倒也并不是怕人听见:“你来了我就不闷得慌了,这儿不是小孩就是外地人。”“昂?”伊娜没懂,崇文看程昕翻了个白眼。容萱说:“我可不敢跟他们交朋友,特爱表现,特能争,真受不了,哈哈。”伊娜不信,哪至于啊。旁边的程昕大方地说:“我叫程昕,外地的。”伊娜粗中有细,笑笑了事。这时李败犬和万总前后脚进来,众人赶紧起身,败败很惊讶:“昂?我真这么有名?坐吧坐吧都坐吧。”容萱说:“万总早,我去叫安。”
败败这才看见万总,暗暗打量。万总见安出来,也学外国范儿过去拥抱,安虽不自在,也惊笑着任他抱了。万总对败败的名字不大懂,问:“不好意思,李?”
“败犬。”败败忽有些矜持,容萱解释,“‘败犬’这个词现在可红了,您得记住喽。”“啥意思呢?”万总困惑。败败自嘲道:“咳,就是女的岁数大了还找不着对象,这样的女的都叫败犬。”万总恍然大悟:“笔名!”败犬说叫她败败就行,脸上有稍纵即逝的羞涩。万总感叹,这么优秀的人才,怎么可能找不着对象呢。搁他们那儿,怎么也得嫁个文联主席啊——娶作家,这也太有面子了,简直就是往脑门儿上刻三个大字:有!文!化!败败抓住万总的手使劲握了两握,道:“要是北京人也这么想就好了。”
程昕算打小看着败败的专栏长大的,今日得见,跟想象中还真不太一样。小熊问她想成什么样了,程昕只说照片太有欺骗性。小熊问这人到底写什么的,程昕想想道:“也没啥,就是专门骂男的为什么不要她的。”
败败今儿来,是帮着安给杂志起名字。她已经想了几个,一个是“嗨”,英文名也简单,就是“Hi”,打招呼的意思,好记,假装是生活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朋友。程昕在网上查,搜出来上海有个夜店杂志叫《HIGH》,虽然已经停刊了,但重名终归不大好。败败本来还有大篇幅的话要说,一下干那儿了。安鼓励程昕:“Well
done.”
这刊号本叫《花鸟鱼虫》,按出版规定,这四个字也要出现在封面上,败败说也可以叫“花”,毕竟是女性杂志,取优美的意思,反正不能叫鸟儿,或者鱼和虫儿。安问:“英文名呢?”小熊亢奋地做了个黄飞鸿的招牌动作:“哗——”败败颓废地问:“你们杂志的人怎么全这样呢?”
万总也提议了一个——“明星”。众人互相看看,并不吭声。程昕迅速搜出有重名的,都松了口气。小熊建议叫“乐意”:“你看什么呢?——乐意!我乐意!”万总不满意,觉得口气太冲。小熊还在那儿说要勇于体现自我,程昕搜出有本电子杂志叫这个名字了。
败犬还是坚持叫“花”,实在不行也可以叫“蕾”啊,蕾也很女性啊。小熊说这个还是可以的,现在的普遍审美是:不求最好,但求最雷,不雷不看,起码能招“90后”喜欢,英文名可以叫“LADY”,多优雅。万总秀了一下英语:“好听!中文就叫‘蕾地’吧。花蕾的蕾,黄土地的地,和我们《花鸟鱼虫》还是有关系的。”程昕小声道:“LADY,蕾地——这什么口音?”看众人狂笑,万总微茫然。容萱道:“真聪明。发现没?现在的人,名字都讲究了。咱们编辑部哪个人的名字起得随便除了程昕哈哈哈。”
安提议道:“‘尖果儿’如何?”败败一愣:“咦,这个好。你怎么想出来的?”程昕听不懂,问:“坚果儿,怎么写?”万总说坚果儿就是带壳的东西,榛子杏仁,都是坚果儿,营养价值很高。安解释她说的是北京话里的“尖果儿”。伊娜喜欢:“就是漂亮姑娘!咱们!都是大尖果儿!”她表演起来,“一出去采访——不好意思,我是尖果儿。”安说英文名可以叫“SISTER”——姐们儿,我是你姐们儿!这就是杂志的宗旨。程昕看着这些人,怎么都觉得不像她的姐们儿。
8
杂志社的一切果然妥帖地按照预先设想的不顺利进行着:没有腕儿愿意上,艺人、模特,统统拒绝,宁肯不要钱甚至倒找钱上《VOGUE》、《ELLE》,也看不上《尖果儿》的封面。容萱好几年没让人这么拒绝了,明知道人家不是冲自己,可还是觉得没脸。伊娜那边也很次,公关不肯借衣服,也不怨人家,是品牌不认《尖果儿》。也并不是歧视新杂志,而是一听投资背景,就懒得再理。小熊天天在旁边干着急,像面对着拉不出屎的孩子的年轻父母。
“怎么就不能借给我们啊?谁穿不是穿啊……是是是那是不一样,咱俩关系好不好?……什么叫国产山寨时尚杂志啊?”伊娜眼睛一竖,“都挺时髦的词儿,怎么连一块儿这么难听啊?……拍谁啊?”她看容萱,容萱撅着嘴摇头。伊娜果断地说:“还没定呢,反正就那俩冰冰里的一个呗……谁吹啊?哎呀你那衣服不借给我难道借给‘快女’……那不完了么,她们不符合你们高贵的路线……喂喂喂喂?”容萱心照不宣地问:“借不着吧?”伊娜不服气:“我还不信了,听见喇喇咕叫,还不下地种田了?惹急了我去动物园!”
“为什么要去动物园啊?”程昕担忧地问。小熊想解释,被容萱拦住了。伊娜严肃地说:“动物园,是北京的一个时尚圣地。”程昕还是没明白,但鉴于容萱的态度,她也不想再问。还是伊娜心眼儿好,许诺下班后带她去开眼。
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,位于北京中轴线偏西,北京人亲切地把它简称为“动批”,至于哪年红起来的,土著们也记不清了。面对着“动批”里熙攘的人群,程昕突然有种刚到北京时要被CBD淹没的感觉。这地方,怎么那么魔幻呢。伊娜说:“来劲吧?著名的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,时尚达人的天堂!”她把小车拉手塞进程昕手里,车上是个蛇皮袋,欢天喜地地扎进人流。
“要装得漫不经心,说来补货的,才能拿到低价,看我的。”伊娜径直走到摊前,随便翻了一下,拎出件黑背心,缀满了流苏穗子,大咧咧问道:“多少钱?”看摊大姐眼皮都没抬:“六十。”“得啦,我上次进过,二十吧。”大姐一笑:“你就蒙我吧,别以为拉个蛇皮袋就蒙得了我——都这样了。”伊娜并不以拙劣演技为耻,又翻出一件同款白色的:“二十呗,这我也要。我大豪客,还有这个,这个。”“四十。别聊了啊。”伊娜厚着脸皮道:“哎呀姐,二十吧,咱俩都长这么好看,都跟二十的似的,便宜点呗?便宜点便宜点便宜点。”大姐说三十,且必须三件。伊娜痛快地把衣服往程昕袋里一塞:“你也来一件。”交了钱,转身打个响指,程昕咂舌道:“六十就够便宜的了。”
两人走远些,伊娜掏出来给程昕细看,程昕一看标就惊了:“合适么?咱是时尚编辑。”资深服装编辑伊娜说:“咳,就穿一季,买个样子,我这人就是特别洋气,人穿衣而不是衣穿人。”
程昕觉得要在北京买什么都这价位,活下去也不难啊。伊娜说是啊,每当她对人生绝望,来这儿买一袋子就能重燃斗志,这儿就是人生的加油站啊。说笑间,迎面来个光鲜到在这种场合很扎眼的女孩,伊娜眼睛一亮:“嘿,敌杂志的编辑。”那位是梁秋手下,身上名牌没一件真的,人称“超A达人”。伊娜大摇大摆拦在路中间,达人尴尬地招呼道:“哟,伊娜啊。”“又进货来啦?”伊娜不怀好意地问。达人不服:“彼此彼此啊。”伊娜一脸无赖相,说道:“那不一样啊。我《尖果儿》的,无所谓,你来这儿多给你们杂志抹黑啊?”达人笑说:“也是,你们已经够黑的了,不用抹,别抹别人就行了。”
“进什么货了,介绍一下经验呗。”伊娜伸手扒拉。达人赶紧说:“别扯了,谁进货啊?我找人。”“拉着这个来找人?”伊娜指着达人的蛇皮袋问程昕,“你要说拉这个来抛尸我还信点儿。”达人亲昵地打了伊娜一下,也不知道使了多大劲儿:“讨厌。真的伊娜,你越来越胖了,这么下去只能在《尖果儿》混了,时尚编辑哪有你这么胖的,注意点儿。”伊娜瞪着眼,五秒没说话,脸上一阵青,啐道:“呸,我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精致!”“昂?”这下达人也愣住了。“你不知道今年开始流行胖的了么?”达人说:“就那么一说吧,母们时尚界每年不都得拿胖子打打镲么,你还真爱信。改天聊,走了啊。”程昕都不好意思看伊娜了,听见她追着达人说:“OK拜拜不联系。妈的,还有比说一个时装编辑胖更毒的么?坏人。”
9
程昕第一个儿到了崇文的工作室,头探进来四下看,身子却在外面不进来。这是个套间,里间黑洞洞的,想来是摄影棚,外间挺大,到处扔着书和画册,墙上挂了几幅眼熟的明星照片,对面有巨大的窗,窗前的杨树叶绿得发黑,衬得阳光越发刺眼。崇文从电脑前回头问:“你脖子不卡得慌啊?”她这才闪身而入,并不往里走,问道:“他们都没来哪?”崇文说:“那怎么着?你外面等会儿?”程昕习惯被噎了,没说话,崇文命令道:“坐啊。”她踮着脚尖到沙发上坐了。崇文问喝什么,她举起手里的矿泉水摇了摇,崇文想起来,翻出个纸盒给她,说:“人送的,我用不着。”打开看,是个保温杯,她问:“干吗?”崇文说:“矿泉水瓶不能重复使用,不健康。”
程昕没想到自己这点儿抠门劲儿大家都看在眼里,稍窘,硬着头皮道:“谢谢……艾大哥。”崇文吃了一惊,她也被自己顶着了,傻笑道:“真恶心哈,我还以为你不爱理我呢。”崇文还真没多爱理她,接着修图。她看到墙角的床,叠得整齐的被子,讨好地搭讪:“你住这儿啊?你没房么?”看看他修的图,又社交道,“这是你什么时候拍哒?”没等人回答,又笑道,“哈哈,你故意搞笑的吧?这女的为什么要这样啊?你这个光圈调的……”崇文把图片关了。
程昕干在那儿眨巴眼睛,正想再找个话题,Tommy拎着化妆箱扭进来,冲他们摆摆手:“Hello?哟,勾搭呢?”崇文不答理他,他也不在乎,跟程昕说:“Hi,我是著名化妆师Tommy,你叫什么呀?”程昕若无其事地说了自己的名字,Tommy一阵浪笑:“昂?哈哈哈哈我一看你就是成心的。”程昕被讽刺多了,很淡定,Tommy伸出食指推她肩膀:“开个玩笑啊。”又问今儿拍谁,程昕说何冰冰,Tommy愣了几秒,蹿儿了,一嘴东北口音:“啥玩意儿?何冰冰?你们又蒙我!”他发狂地在棚里转腰子:“伊娜呢?沈容萱呢?小蹄子们,敢涮我。”
伊娜摸起手机看了一眼,直接递给容萱:“Tommy,估计知道真相了,你来对付吧。”容萱忍住笑,一本正经道:“喂?谁呀?Tommy啊,什么事啊?我是容萱。”Tommy骂道:“别给我装。你们俩小浪蹄子敢蒙我?不是说拍俩冰冰里的一个么?”容萱说是啊,这是冰冰啊,何冰冰。“我去!我谁啊我?我Tommy!你当我给谁都化呢?谁知道何冰冰是哪块儿石头里蹦出来的?”容萱提醒他小点儿声,万一人在呢,Tommy看看四周,放心道:“我管她在没在呢,现在这屋里我腕儿最大,除了老艾。”容萱说行了,别找补了,这冰冰也不错,刚签给洋润,要力捧,马上就火。Tommy生气道:“火了再找我化啊——啊呸,怎么这么不吉利啊这话。我告儿你啊,你欠我的。”容萱完全不放在心上:“行行行先欠着,攒够了一块儿还……啊——!!”Tommy急问:“怎么啦?怎么啦怎么啦?”那边没动静了,他挂上电话,却见程昕一脸不安,一对青年男女已站在摄影棚门口,那女的脸色老难看了。
程昕上去招呼,冰冰把脸扭向一边,男的笑嘻嘻地打圆场道:“我是冰冰的经纪人穆龙。”又热情地向Tommy点头致意,“久闻大名啊Tommy老师。”Tommy轻轻哼了一声,往化妆间扭:“赶紧着。”
10
第一期杂志终于印出来了,伊娜把脸扎进内页,深吸了一口油墨味儿,高兴得直说东北话:“矮呀妈呀太有成就感了。”崇文也说不容易,就这三五个人,七八杆枪。容萱说可惜品牌少点儿,黄广告拍胸脯许诺:“放心,包我身上,下期你看我给你拉来点儿大牌儿。”“大牌,没儿化音。”容萱客气地纠正,问安的评价,安微笑道:“OK吧。”又强调说,还是容萱的人物采访写得最漂亮,容萱笑纳了。
安下令今始多留意报刊亭的铺货和销售量,众人应了要散,伊娜突然磨磨叽叽说,她爸妈要请大家吃饭,庆祝第一期出刊。安惊讶道:“那怎么合适呢?要请也该是我请。”伊娜也觉丢人,跺脚道:“我说他们了,有俩钱儿也不能自卑成这个样子啊。可他们不干,非要请,气死我了。”安见她这样,倒不好意思推辞了,只嘱咐别去太贵的地方。伊娜松了一口气:“行,我跟他们说。”
当然说了也没用,选的地方还是太豪华了,弄得程昕完全不敢动筷子,每道菜上来都先看别人怎么吃。服务员给每人上一碗有颜色的水,她说声“谢谢”,只拿纸巾擦嘴,看伊娜父母大咧咧在里面洗手,才小心地把手伸到碗里蘸了两下。伊娜打量穿着直挺挺黑西装的小熊,不禁问道:“你为什么穿成这样?”小熊打了个嗝。伊娜就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换的,去哪儿换的。小熊红脸道:“和长辈吃饭,应该正式一点儿。”“你当见丈母娘哪?”Tommy在一旁咯咯笑,小熊简直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。
伊娜长了她爸的五官,她妈的脸型,怪不得稍显硬朗。伊爸敬安一杯酒,感谢她对伊娜的栽培。刚放下,伊妈又豪爽地敬大家一杯。容萱赞道:“真羡慕伊娜,有这么年轻开明的父母。”和伊娜打扮得像姐妹花的伊妈不禁眉开眼笑,招呼容萱多来家玩,容萱说免不了要打扰。伊爸见程昕怯生生不吃不语,主动给她夹菜,程昕赶紧道谢。伊爸说:“反正我每天的工作也就是请人吃饭。”程昕刚想说点什么,电话响,她只“喂”了一声,便把头扭向一边,改成家乡口音:“妈啊?怎么了?什么?”一旁的容萱笑得花枝乱颤,她赶紧起身出去了。
崇文在外面接葛一青电话,那边哇哇大叫道:“你跟谁在哪儿干吗呢?”崇文很恼火,说你管呢。“不管你行么?不管你能长这么大么。”崇文说:“没事我挂了。”“你敢!”葛一青一通鬼叫,崇文把电话离自己老远,另一只手在兜里摸烟,看见程昕从餐厅里匆匆出来,他闪到一旁的树荫里。程昕在他前面不远处停下,很激动,崇文本不想听的。
“离婚?为什么?为什么要离婚啊?你们都不管我了吗?你们知道我在北京是怎么过的吗?”崇文把自己的电话拿耳朵边听了听,又放远。半天,程昕又问一句:“什么时候离的?”崇文找到火机刚要点,听到这句,又停下。“我爸呢?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?”程昕哭道,“你们想过我吗?想过我的感受吗?我一个人在北京,我容易么?!现在连家都没有了,我连个退路都没有了……你们想听我说什么?祝贺你们?祝你们一人再生一个大胖小子!”她愤然挂上电话,先是小声啜泣,继而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崇文把电话挂了,犹豫是不是去安慰两句,身边突然蹿过去个黑影,手已经搭上了程昕肩膀,月光下,他看见是Tommy。
Tommy安慰人的办法就是跟人比惨,最后谁也比不过他。他爹妈早离了,都没等他初中毕业就各自追求幸福去了。这么一比,程昕爸妈不错,等她毕了业又找着工作才离,人性挺好。现在离婚算啥事啊,李败犬不都说了么:在未来社会,没结过婚是可能的,结了不离是万万不能的。且程昕好歹是城市人,Tommy是农村出来的,刚来北京的时候,遭的罪可不少,刷盘子盖楼送快递,这么大个北京城,他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算是立体地干过了,和他比,程昕就算没遭过罪,起码在北京还有亲戚,Tommy受了欺负才是俩眼一抹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。程昕不信,问那他为什么来,Tommy反问道:“你为什么来?大城市改变命运呗。我这样没啥力气的,在农村你说能干啥玩意儿?也就是个闲汉,人嫌狗不待见,还不如来北京碰碰运气。”经过他精密头脑的分析,先报了个美容学校,从改变自我形象做起。甭看他没力气,可手巧,甭看他纯爷们儿,可会装娘娘腔。程昕反应过来,他这会儿说话可正常了,Tommy说这就叫必要的丧失,既然行业风气需要中性化,那就装呗,装娘娘腔又掉不了肉,装啊装啊就习惯了。有句酸话儿说过:生活是不会亏待认真对待它的人的。他突然发狂道:“都在我的演技面前颤抖吧,你们这帮人!”看程昕笑得直抖,Tommy严肃道:“问题是你得知道你到底要干吗——你知道自己要干吗吗?”程昕犹豫片刻道:“我就想结婚嫁人混吃等死,不行吗?”Tommy说不是不行,可何必来北京呢,在家结婚嫁人混吃等死不就完了。程昕脸上悠悠有了一派神往,说道:“可我想嫁的人在北京啊。”一想到蒋涛,她忧郁了,“可他并不想娶我,他想娶北京姑娘。”Tommy说:“噢那‘杯具’了,你打算怎么办?北京户口老难上了。”程昕踩着脚底下一块儿小石子,碾来碾去。她倒觉得,蒋涛只是想娶有房有车有事业有金钱的独立女孩,这没什么错,如果有一天她变成这样的姑娘,蒋涛说不定还能回到她身边。“行,这都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,哥挺你。”Tommy拉起程昕的手,对着空旷的马路吼道:“在我们面前颤抖吧!北京人!”
11
还没到午饭时间,孙颖领进一团圆圆的物体,高声说道:“程昕,你妈来了。”崇文见程昕的背影一抖。
秀蜜拘束地冲大家点点头,乌黑的头发有几丝沾在唇边,盖住了一边脸上的村儿红。程昕并没介绍,拽了她出去,在走廊里用家乡话低声问她怎么来了。“我着急啊,你这一宿不回家,你想急死我啊。”秀蜜跺脚。程昕说:“你有什么可急的,我这么大人了,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就来。”秀蜜怕说了她还去接,太麻烦了。程昕问:“我哪有工夫陪着你,天天都要上班。”秀蜜说:“我也可以上班啊。”
程昕明白过来,秀蜜不是来看她的,是来长住的,不禁大惊失色,问秀蜜住哪儿。秀蜜振振有词道:“你住哪儿我住哪儿啊。”程昕急道:“我住我叔家。你现在离了婚,好意思住那儿么?”秀蜜一想,倒也是,可她也没办法,一想到程刚跟那女的双宿双飞,她就要吐血,那地方她待不住了。程昕的目光飘向窗外很远的地方,没有焦点,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。秀蜜絮絮叨叨地说:“我一想,你们在我地盘上耍,那我就去你们地盘上耍。他们不都是北京人么?那我来北京。幸亏我有姑娘,我姑娘有出息,咱娘俩儿一样过得好,气死他们。我放心不下你,你哪离开家这么久,我半夜一想到你长这么大,从来没让你干过一点活儿,现在不知道你天天得给人家干多少活儿,我的眼泪哟,枕头都湿了。现在好了,我来照顾你。”程昕想说什么,嘴唇动了动,最终还是没说。秀蜜自信道:“说不定我还可以再找个好工作。”程昕问她能干啥,秀蜜直觉可笑:“我啥不能干?我才五十岁,好年轻的。”“你年轻,那你没想过再往前走一步?”程昕冷不防问了这么一句,让秀蜜当场愣住:“你说什么啊?”程昕说:“你留在家好好找个对象再过呗。”秀蜜急得直眨么眼:“我是那人么?我是么?我跟你爸可不一样,甩了这个,转脸就找那个,我心灵有了创伤,可恢复不过来。”她声音很大。孙颖出来去洗手间,程昕把秀蜜又往边儿上拉拉,压低声音问:“你来北京,我爸知道么?”“管他死活。”秀蜜负气道。
程昕没有办法,从小她就习惯有事和程刚商量,秀蜜是拿不得主意的。现在她既然来了,程昕就得从叔那儿搬出来。秀蜜乐观地说:“没关系,你总有办法的。你瞧你怎么一点儿看不到自己的成绩,你来北京刚多久,就找到这么好的工作,再找个好住的房子,才难不倒你。我相信你。”程昕气结道:“你当我是谁啊?”她问秀蜜带了多少钱,秀蜜说她可没钱,要有钱不早来北京了么。程昕气不过,说那就住叔家,还甭嫌别扭。秀蜜不干,不肯再和程家人扯上关系,程昕问:“我不是程家人?”秀蜜斩钉截铁地说:“你是我的人。”
她让程昕跟老板说说,晚上能不能住在杂志社,程昕正要撅她,叔竟然打过电话来,问秀蜜:“我叔知道你来了?”秀蜜答:“管他知道不知道。”却竖着耳朵听。程昕用普通话谢了叔对秀蜜的关心,然后看着秀蜜重复了一句:“我爸说哒?”秀蜜挺挺胸,程昕低下了头:“吃饭啊?呃……”等她挂了电话,秀蜜才倨傲地拒绝:“谁要和他们家人吃饭?”程昕气得:“你刚才又不说!”
程昕还真憋出个主意,不过先就心虚了,可主意既然来了,就渐渐膨胀起来,再想不出第二个。她斗争了一会儿,往编辑部里探头,孙颖乌黑的眼珠迎着她。人人埋头工作,她想发出点声音,又没敢,半天,拨了个电话给崇文:“你能出来一下么,我有个事。”崇文想问,她已经挂了,经过前台时,孙颖非常惊讶。
程昕迎上来,吞吞吐吐地说:“呃,有个事想求你。”“说。”“呃,你棚里……呃……你还在那儿住么?”崇文从兜里摸出钥匙串,摘下一个递给她:“你们去住吧,没问题。”
程昕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,问题一解决,人一放松,脸就红了。崇文没看明白,问难道不是这事么,她频频点头道:“是这事是这事。”捂住脸,从指缝里说,“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。”崇文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,她们还能帮着看设备,得谢谢她。程昕知道人家这是会说话,鞠个躬道:“我不会让我妈打扰到你工作的,我们找到房马上就搬走。”崇文嫌她啰唆:“哎呀没事,这不都是应该的么。”程昕较起这个真儿,问怎么就应该的呢,他知道她一根筋又犯了,转身回了屋。程昕追了两步,对着他的背影说“谢谢”,回头秀蜜不见了,一打电话,竟听见铃声在编辑部里响起。
秀蜜有个优点,眼里特别有活儿。程昕进屋的时候,她已经给崇文擦完了桌子,正殷勤地为容萱添水,自以为在给闺女挣脸,还感谢大家平时照顾她家程昕。程昕把她往外推,让到前台等,这样会打扰到别人工作。秀蜜不愿走,非要给伊娜擦桌子,伊娜赶紧拿袖子自己擦,顺势捂住桌面:“阿姨您别,这不是寒碜我么。”秀蜜说:“不寒碜,我就是闲不住。”容萱建议秀蜜去帮安收拾收拾屋子,反正那屋里没人。秀蜜就听着“头儿”了,就要往里走,被程昕连推带搡了出去。她在前台的沙发上坐了会儿,看看这儿看看那儿,孙颖的目光总与她撞上,老得赔笑。秀蜜问:“你为啥坐门口,不到里面去?”孙颖咬牙忍了,说:“我就是坐门口的呗。”
快递来取件,孙颖如见亲人,比平时热情多了:“你怎么才来啊?我这一堆东西要发。”快递摸不着头脑,天天都这时候来啊。秀蜜站起来,叉着手在旁边责备道:“这也是编辑部的?怎么才来上班啊。”快递说:“我不是他们这儿的。”“那你是干吗的?”快递弟弟蒙了:“我送快递啊。”秀蜜看孙颖手脚不利落,抢过来帮人家装袋。孙颖和快递都停下来,默默地看着她。
12
编辑部里总有各种时尚杂志,并不是安买的或者她让人买的,伊娜来《尖果儿》前就有这习惯,对她来说买杂志不算花钱,这些杂志放包里可当砖头防身,放编辑部可业务学习。一开始大家还夸她几句,后来也就不见外了。崇文是不太看这些东西的,怕记性太好,下意识给脑子里留下些没质量的印象。这天也不知道怎么就手欠了,想来是天意,他随便拣本还没撕开膜的杂志带进厕所,再出来就脸色铁青,一整天没再说几句话。反正他平时话也不多,众人倒也没觉出异样。
晚上回家,葛一青难得没出去。她新置了套“吉他英雄”,老想着一气儿通关。见崇文在边上欣赏她狂野地拨弄没弦的吉他,越发有炫耀的身姿。
崇文去厨房拿了听啤酒,回来抱着手接着看。葛一青大声问有饭么,崇文说了句什么,她没听见,又问一遍,崇文又说了句什么,她还是没听见。崇文过去把电视关了,她尖叫:“干吗呢,我这就弹完了。”
崇文从包里抽出那本杂志扔她面前。她一看封面,犹豫了一下,硬着头皮翻到自己那页,问:“把我拍得挺棒的吧?”崇文的酒快速喝完,啤酒罐顺手捏瘪,扔进垃圾桶,葛一青有了种很不安全的预感,谄媚道:“吃过啦?够有劲儿哒。”崇文坐下,说道:“说说吧,拍得挺有意思啊。”葛一青说:“是吧,我也觉得那摄影师挺有想法。”见她态度不太老实,崇文诱导道:“来,说实话,你跟他有一腿吧?”“这话好不难听。”葛一青眼珠乱转。“有没有呢?”目前为止,崇文的态度都很平静,葛一青却幻听到隆隆的炮声,敌人就要打过来了,是弃城而逃,还是誓死反抗呢。她问:“你先解释一下什么叫‘有一腿’。”见崇文的目光如匕首如投枪,她说:“我就觉得拍得挺好的。”崇文还没急,甚至带着几分耐心:“葛一青,我是干吗的?我也是拍照片的,这种眼神这种姿势,你们俩要没有全面深入的交流拍得出来么?”
葛一青先急了,把吉他往边儿上一踹:“我就说一遍,没你想的那样!”崇文问:“你整天死气白赖黏着我,就是给我看这个的?”“看这个怎么了?”葛一青用最刺痛人心的话来表示自己有理:“你看看人家拍的是不是比你好?人家拍出了我的灵魂!”“你还有灵魂哪!”崇文鄙夷道,“别吹了你。”
葛一青倒恨不得他上来抽自己一顿了事,她最恨他阴阳怪气:“艾崇文你能不能看得起我点儿啊,真你妈无比拧,就喜欢居高临下地跟女的混,你变态吧。我还没说你呢你就来说我,你让你们杂志社那‘北漂儿’搬你棚里住是什么意思?特能满足你的施舍欲?”崇文懒得听她东拉西扯,淡淡说道:“你给我卷铺盖滚蛋。”葛一青骂道:“真他妈自私。”崇文问:“我自私?我自私我还一趟一趟回来跟你好?”葛一青说多明白啊,别人谁还这么上赶着求他,回来才能显得宽宏大量不计较啊:“你这种永远上不了台面儿的三流摄影师,现在找着后备队了是吗?”她豁出去不讲道理不计后果不过了,每句话必须剜下一块儿肉接上一盆儿血。崇文惊叹:“你太泼了,前所未见,史上第一。”“我泼?”葛一青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我他妈一柔弱女子。”“喔——操。”
两人生活在一起的时间长了,随时随地可以扯过一堆事互相攻击,葛一青整天一肚子小火咕嘟着,这不让拍那不让拍,不让签经纪公司,什么都得经过他,弄得条件如此好的“大模儿”到现在还是一“大野模儿”。她反客为主地骂道:“怎么那么爱把着啊,要爱把着能给我揽活儿也行啊,好么我天天家里蹲着,你还说我靠你养着我靠得累!”崇文就知道,愤怒出诗人,闲出大喷子,真说不过丫的。葛一青看他不语,以为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,乘胜追击道:“词穷了吧,现在棚里有了后备队,天天把分手挂嘴边上,亏你说得出口,你耽误够了我了吧?”崇文说:“行,我赔。但咱说好了,这回分了,谁再提和好谁是孙子!”想想又补充道,“女的提女的就是孙女儿。”
太残忍了,葛一青想不通,怎么能这么残忍呢,不就几张破照片么,至于么。一时情迷意乱都是难免的,最后不还是回了这个家么。崇文非让她说是不是有事:“不敢不承认吧?啊?没咋的你能这样么?葛一青,你干什么不重要,但你不能瞒我。”葛一青说:“好,我告儿你,咋的也没咋的。他想跟我咋的,我最后关头拒绝了,因为我就喜欢拧巴的,他他妈不拧巴,没劲!”一想到真是这回事,她不禁大大的委屈。两人脸红脖子粗地对峙了一会儿,崇文咬牙问:“最后关头之前,你们干吗了?”
两人不再说话,视对方如空气,却又都竖着耳朵生怕落下一个反应。屋子里一静,感官因此更敏感,屋里长年熏出来的烟味儿都浓了几个度。
最终葛一青松了口儿,提出一个奇怪的条件,说同意分手,但前提是得把这房子卖了再分。既然崇文觉得屡分屡合不是回事,分了手还住一块儿,就总也分不了,那就把它处理掉再说。
崇文已经喝得有些呆滞,想半天,问:“什么意思?”葛一青重申,她一人儿过,手里没钱不行,趁现在房价高,正好把房子卖了,一人一半儿,一拍两散。说的跟真的似的,崇文不信,现在有价无市,哪能说卖就卖,她还是不想分,找这么一借口拖着而已。葛一青说:“最起码我已经同意分了。”崇文将她:“那我真找买主了?”“找去呗。”葛一青钻进被窝,又冒出来说:“找着之前别让我听见‘分手’这俩字,谁提谁是孙子。”崇文想:丫其实一点儿不傻,这都是战略战术。
崇文手机在桌上响,葛一青听听浴室里的声音,崇文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,便拿过看,“励志姐”,她好奇心起,就接了。对方听是她,一时语塞,半天才说是程昕。葛一青说他洗澡呢,有什么事要转告么,程昕说没事,就是谢谢他。葛一青没懂,再问,挂了。
一会儿崇文擦着头发出来,问谁电话,葛一青说“励志姐”,崇文“噢”了一声,也没再问。葛一青问为什么起这么一名字,崇文说:“励志呗,什么事啊?”“没听懂,说谢谢你。”
葛一青等了会儿,看他不吭声,问:“谢你什么啊?”崇文说就是她昨天发烧还帮着拍片子,就给她买了点药,晚上拍片和给钱的事按下没提。葛一青笑道:“嗬,人真好,就这点儿事?”崇文问还能有什么事,葛一青说这事用打电话吗,上班说不行,崇文让她问程昕去,葛一青“哼哼”两声说:“我看有事。”崇文骂了句“无聊”,便上网去了。葛一青自言自语道:“励,志,姐——励志准备干吗呢?”
13
败败说到做到,要带安去参加celine的酒会。安来不及回家,把编辑部备着的一件Pleats
Please换上,也算另走一路。两人其实也会扮上流,举着香槟笑得特别矜持,跟几个面目模糊却精致的男的扯些有的没的。某男接过安名片赞道:“啊《尖果儿》,我听说过,很不错的杂志。”安只说“Thank
you”,并不追问,省得大家都尴尬。那男的还说这名字别致幽默,败败看不惯,问真看过吗,那人言之凿凿道:“看过啊,在哪儿看的我忘了,就是,封面范冰冰那期?”败败说:“反正封面不就那几个人吗,你就编吧。”她扭过头,脸一僵,就要拽安走,安倒奇怪,回头一看,David跟一个女大学生状的女孩挽手进来。安回过脸对某男说:“希望以后还是一如既往多关注我们《尖果儿》。”男的浪笑道:“你放心,是‘尖果儿’我们都关注。”再回头,David已经换了路线走得好远。败败说:“你们俩来之前应该互通有无一声啊。”安笑道:“没这义务。”败败问那女的谁,安说:“管丫。”仍笑。败败只等她一句话,跟那孙子码不码,安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:“给丫那脸呢。”
好死不死,晚宴时四人同桌,坐正对面,败败花枝乱颤地问:“这么巧?”David一本正经地介绍道:“巧。苏西,我的助理,这位是安,《尖果儿》杂志的主编,那位是专栏作家李败犬。”安冲苏西笑笑,苏西笑得比她还稳,败败沉不住气道:“安还是你太太呢,这么重要的社会关系怎么不介绍?”苏西开了口,声音清脆可人:“这还用介绍,我知道啊。”败败问:“你们夫妻俩不坐一块儿吗?”安还是露了火气,说道:“不用,对面坐看得更清楚。”David以手摆弄下巴,半张脸都遮住了,只听苏西落落大方道:“我刚刚毕业,还在实习,几位论年纪都是我的前辈,请多指教。”话是没什么挑儿,但重音落在“年纪”和“前辈”上,意思很露骨。败败刚要还击,苏西娇憨地歪头笑道:“李老师,我对您久仰大名。”倒把败败将那儿了,正不知方不方便得意,苏西对David说:“我是看着李老师的专栏长大的。”David“唔唔”两声,以示了解,苏西说得还特别细:“真的,好像最早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吧,看到最早的一篇,是讲失恋的感受,我虽然小,不懂,但是文章中有一种特别痛苦的劲儿我还是感受到了。没想到今天能见到真人,真是荣幸极了。”说完向败败举杯,先干为敬。桌子下面败败握紧的拳头被安摁住,她镇静了一下,笑道:“你真年轻。”苏西得意:“是啊,年轻真好。”败败又说:“希望你一直这么年轻。”苏西不大摸底,谨慎地说:“那敢情好,借您吉言。”败败问:“你知道怎么永远保持年轻吗?”苏西到底年轻,着了她的道儿:“请您赐教。”败败说:“你现在嘎嘣死了,就永远年轻了。”说完哈哈大笑,苏西挂不住,气急败坏地向David投去求助的眼神,那对在婚夫妻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,深邃地凝视着对方。
14
容萱本来半个身子已过PRADA店,远远瞄见两个时尚寡头杂志的同行,她毫不犹豫拧身进店。那俩互看一眼,也跟了进去,假装不期而遇,互相打量身上的行头。甲问:“容萱你这包儿真的假的啊?”容萱笑道:“废话我什么时候背过假的。”甲说上回看见伊娜从“动批”出来,所以怀疑《尖果儿》人的整体素质也在所难免。容萱只问她是在哪儿看见伊娜的,甲说打“动批”路过,容萱懒得再理她,指着一双鞋招呼店员:“麻烦你,有37的吗?”那俩不甘示弱,也各要两双,容萱又胡乱指了一墨镜一外套,并不试,直接买单,还说:“母们有钱人都不试,不合适就送人。”这么着,三人各买了三万多块钱的东西,最后脸都微有变色。出来甲问乙:“咱们这口气争得值当的吗?”乙说废话,再输给《尖果儿》的,以后怎么混。
昨儿跟容萱飙着买东西的甲乙小姐一大早来退货,店员去办的时候,两人坐下休息,正正看到走进来的容萱,都是一愣。容萱先问:“退完了?”甲笑道:“是啊。”容萱淡定地说:“然后是我。”乙叹道:“你说咱们这是何必呢。”三人一笑泯恩仇。乙又问她知道安的事了吗,容萱装不知道。甲说:“三儿写了封英文信,CC了安的老公和圈里很多人。不过姜还是老的辣,今儿早上安回了一封信。”这容萱还真不知道,不禁错愕,甲高兴地说:“一句没提内容,逐句把语法错误一一标出,真厉害。我现在还挺佩服你们《尖果儿》这帮人的,真皮实。”容萱深感长脸,笑道:“咳,输什么不能输素质,咱们都加油儿吧。”
天儿好,小王又来上班了,容萱凑上去聊了会儿,眼里潮乎乎的。小王都懂,调笑道:“怎么了,想我啊。”容萱没拿捏好怎么反应,刚要反驳,孙颖小脸儿苍白直冲安的办公室,说工商局的找上门来了。两个穿制服的男女面无表情地跟进来,打开手里的杂志说:“你们这条广告,违反了广告法。”安看了一眼大标题:世界上最好的睫毛膏。登时脸色灰败,回头吩咐容萱赶紧找黄广告来,小王有点儿兴奋:“嘿,出事了。”
没一会儿,黄广告一阵风似的回来了,要是抽俩嘴巴能免责,他肯定马上抽死自己,现在只能一味重复说不知道广告里不能说“最”。容萱厉声问:“你干广告的不知道不能说‘最’?那你还敢自称‘黄广告’?”工商局的人对他们之间聊什么一点儿兴趣没有,就通知他们按相关广告法规定,将对杂志社处以此条广告收益的二十倍罚款。黄广告脱口问道:“您这不是开玩笑吧?”人说:“我们不开玩笑,请十日内到所里交罚款。”黄广告还拦着人说别急着走,再聊会儿,人婉谢了,剩仨人大眼瞪小眼。容萱说:“你可真行。”黄广告一听就急了:“不是容萱,你别这么说啊,你是这个版的责任编辑啊。”容萱道:“你什么意思?告儿你别拉我下水。责任编辑的责任在稿件内容,凭什么连广告一块儿负责,你给我工资么?”黄广告心说我给的还少么,还没张嘴,容萱就喝道:“你住嘴!”安说都别吵了,现在是想对策的时候,怎么这么不团结。
万总又飞来了,特别生气,在办公室里激动地转腰子,说这钱集团肯定不出。安刚说句“可是”,万总就打住:“别跟我说‘可是’,这事儿我管不了——爱!莫!能!助!”他也是有上级单位的人,现在也没法交代,是他找了安办杂志,他难辞其咎。安低三下四地say
sorry,万总说:“sorry没有用,sorry有什么用啊?”一摊手,“我也会sorry——sorry这次我帮不了你。要么你自己出钱赔,要么我再退一步,杂志关门。”总而言之,朋友归朋友,生意是生意。安终于忍不住说:“我也很无奈啊!黄广告是您派来的,他是您的人,我怎么管?”
万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,她说什么都没问题,这个话说得也太不职业、太没水平了。人只要在编辑部,就是她的人,她管他,那是她自己的问题。就算他是万总的人,如何管理他,那也是她的问题,现在她这么说,是不想承担责任么。安被激起了傲气,站起来说:“我该承担的,我一定会承担。”摔门走了。
黄广告瞅着容萱进茶水间,也跟了进去,容萱一见,板起脸往外走。黄广告叫住她:“容萱,你别这样。”容萱说我哪样了我,黄广告说:“就抛开平时咱俩关系怎样不说,就算是同事,也算一个战壕里的啊,也不能互相不管不顾啊。”看他有怨气,容萱倒笑了,问:“你希望我管你什么啊?”黄广告说:“一起想想办法嘛,就算都是我的责任。”容萱说本来就都是你的责任。黄广告急道:“你这样,我心里拔凉拔凉的。”容萱笑道:“喝点开水就好了。我反正是没办法,你有办法自己想,真的,我也特别想帮你,但我能力有限,不好意思。”
15
这回重新定栏目,安放开手脚,增加了民主气氛。伊娜要加个街拍的栏目,也不用技术,谁碰见怪咖谁拍,以她的经验,做八个P也不嫌多,紧跟着这个版块儿就是毒舌点评,搜集这一两个月的明星穿着,一定得是本土的明星,读者就爱看讽刺身边儿的人,你讽刺外国明星,他觉得跟他没关系。容萱说“对”:“本土的意思就是本来就土的。”安问那谁来点评,伊娜说容萱行,容萱是毒舌里的战斗蛇,容萱还谦让上了,说伊娜的毒是专业的。安说反正《尖果儿》不缺毒舌,就当是一集体项目,伊娜来主笔。伊娜欣然走马上任,许诺道:“反正宗旨就是穿得再好也得给她挑出毛病来,语不惊人死不休。必须毒到‘气死人是初级的,得给气得实在忍不了了,马上来抽咱们一顿’才行。”程昕问她不怕人真来抽她吗,伊娜得意道:“我还真不怕,那咱更有的写了。”安揉着太阳穴,冷汗直流,念叨着:“堕落啊。”
“毒舌”上摊后的第二天,责编伊娜的邮箱就满了,小熊看了几封,不禁感叹:“人民太变态了,就喜欢骂街的,谁骂得难听就夸谁。”伊娜说这就是物质极大丰富下的精神极大空虚,容萱笑道:“咱们的任务就是填补人民的空虚。”程昕稍感自责,叹道:“咱们真是弄臣,小丑。”这时孙颖慌慌张张跑进来:“糟了各位,别乐了,刚我接一电话,一女演员亲自打来的,急了,说你们杂志凭什么糟改我。”伊娜问是哪个,孙颖说就脑袋上老戴朵花那个。容萱问怎么回的,孙颖夸张地学了一遍:“什么?听不见!再打一遍!”伊娜鼓励道:“说得好,以后都得这么说。”孙颖问人要亲自来了怎么办,容萱说:“高销量就得高风险,没事伊娜,她要敢打你,我就敢报警。”伊娜说:“得,我先谢谢你。”正说着前台电话又响,孙颖去接,大家都竖着耳朵听着:“你好尖果儿……请问你是哪位?……谁?……您特别有名吗?对不起我不认识您再见。”伊娜问还是那位么,孙颖说是,这回说要告《尖果儿》,有本事真来啊。容萱这回觉得不对,说还千万别这么说了,真来了就傻眼了。伊娜盲目乐观,认为有名的不会来,都忙着四处抢钱呢,容萱说对啊,没名的来了不就该跟咱耗着了么。伊娜放心道:“真来了有安兜着呢。”安正好进来,问:“干吗呢?”都说没事,假装勤奋工作。
俩小时过去,孙颖正在桌斗里涂指甲油,女演员气势汹汹地进来,直接问:“你接的我电话?”孙颖装听不懂:“您说什么?”“我说上午是不是你接的我电话?”孙颖说:“不是啊,我们上午是另外一人。”女演员怒瞪着眼珠子要找主编,孙颖臭来劲地问:“您是?”女演员简直要疯,喝道:“你不认识我?!”孙颖不敢再装,谄媚道:“看着眼熟,一激动想不起来了,真不好意思。”女演员咬牙道:“想不起来看你们这期杂志!”孙颖赶紧让她稍等,去看看主编来了没有。女演员说这么一小破地儿还用看?今儿要见不着主编绝不走。
孙颖一溜小跑去敲门,里面刚回声“come
in”,女演员推门就进去了:“谁是主编啊?”安也就愣了一秒钟,马上伸出右手特别热情地迎上去,瞬间满嘴英文:“Hi,my name is
An,nice to meet you.”女演员顿时莫名其妙僵在那里,安已紧紧握住了她的手:“我知道你,very famous
actress,I’m your big
fan.”女演员支吾起来:“嗯……那个。”“非常有名气有才华,我一定不会记错。”安甚至有了些ABC口音,女演员紧张之下,也下意识蹦出仅会的英文:“Thank
you.”安真诚地问道:“Well,What can I do for
you?”看女演员眨巴眼睛,安显出很耐心却也很有沟通障碍的样子:“我能为你做什么呢?”女演员已经非常颓了,从包里掏出杂志,翻到自己那篇,口气很弱小:“是这么回事,你难道不知道你们杂志这么恶毒地评价我穿的衣服吗?”安假模假式地看了看,惊道:“Oh
my…are you kidding
me?这是你吗?我真的没有看出来,是谁帮你做的造型?yourself?”女演员心虚了,否认道:“不是,我专门请的化妆师。”安一副了解的样子:“请的哪位?东田?吉米?航悦?陈非?”女演员嗫嚅道:“都不是。”“Oh”,安很为她遗憾,“我不得不说,这个造型完全没有展现你的风采,我相信你今天一定是自己打理的,非常美,非常有taste.”女演员还没被忽悠傻,说道:“可你看看你们下面的话,有这么说话的吗?这和指着鼻子骂我有什么区别?”安又假模假式地看了看,惊道:“Oh
my god,这些孩子……你有没有看别人的点评?他们真是拿捏不好玩笑的尺度。But,”她按住自己的胸口,“It’s my
fault.我竟然没有最后帮他们把握一下,非常的对不起,要知道你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女演员,这太over了。”女演员也不是能被一两句好话哄倒的:“您也甭这么夸我,要今儿来的是别人,肯定你最喜欢的女演员是别人,我不是三岁小孩子,你别以为我会善罢甘休,你们杂志这么恶毒的评论对我的形象造成了伤害,我要考虑……”安不及她说完,非常认真地纠正:“I
promise,为了证明我的诚意,我下期给你做一个专访,让我们最资深的编辑来给你做文字采访,请最优秀的造型师来给你做造型——I am
on your side,trust me.”
没多久,安一脸笑意地送女演员出来,飞快地向屋里人使眼色,大家同步堆出一脸假笑。安向女演员介绍道:“这是我们的资深编辑沈容萱,就将由她来负责你的文字采访。这位是……”容萱马上说:“不用介绍了,太大名鼎鼎了,能做你的专访是我的荣幸。”安感激地看了容萱一眼,又哄道:“我真是太高兴你能对我们杂志这样关注,今天非常谢谢你来,希望我们以后一直是朋友。”边说边把女演员弄出了编辑部,伊娜这才从茶水间探出头来,小熊说没事了,她仍保持着鬼鬼祟祟的仪态回到自己位子上,沮丧道:“这女的真他妈够闲的,还真找来了。”容萱问:“你是不是特不喜欢她啊,我看你就骂她骂得毒。”伊娜问:“你能告诉我谁喜欢她吗?”容萱说:“你倒骂痛快了,我还得做她一专访。”伊娜做个鬼脸:“你的荣幸哈哈。”
安一回来,伊娜就问:“这栏目是不是甭做了?”“做你的,效果多好。”安愉快地说。“昂?真好假好啊?你还得拿版面赔给她。”安说没事,她都给气成这样了,读者得多欢乐啊,说完轻快地回了办公室。小熊叹道:“你说人安容易么。”容萱这才说,这女的不配她采访,爱谁去谁去,反正也记不住她是谁,伊娜怕万一人记着呢。容萱道:“这种八线女明星,能上一专访就高兴死了,还管谁做?程昕你去。”
16
《尖果儿》要植树,梁秋第一时间知道了,没好气地问:“她们敢再土点儿么。”助理说现在流行环保低碳,也还不少人要去。梁秋问《尖果儿》现在发行多少,助理说连续两个月走高,靠的就是毒舌点评,她们采不着一线明星,反而能抡开了讽刺人,读者还是很庸俗的,就爱看骂大街。“他们编辑的特点就是嘴毒,一帮北京南城姐们儿,说话都跟小针儿扎似的。上次把那谁给骂急了,直接冲到编辑部要打人。”梁秋冷笑道:“我见过一颗耗子屎坏一锅汤的,没见过拿耗子屎做汤的。那后来呢?”助理说后来给人发了四个版的专访才算摆平,也算是找着定位了,就是低端,往下流社会那儿走。梁秋思忖道:“咱们也办个活动吧,资源这么好,干吗不办慈善晚会呢,让明星每人出点儿血,又有名声,又可以穿得漂漂亮亮的,很炫,肯定都来。”助理说这倒真好,那拍卖的钱给谁啊。梁秋说这有什么可操心的,到处可以给啊。助理提醒道:“国外对这种慈善的监督管理还挺严的,咱们也得接轨吧?”梁秋说这都不是问题,打听好《尖果儿》哪天种树,她们也定那天,马上办。
晚上黄广告约了容萱吃饭,一见面,容萱先给他倒了杯酒,说但凡友情,都要经过磨砺,然后才问他什么事。黄广告开门见山道:“怎么说呢,我知道你在咱编辑部的实力,鉴于咱们之前合作得那么愉快,我觉得肥水还是不能流了外人田。”他拿到了一个钱很多的客户,且第一笔钱已经给了,那个钱多得已经到了如果给杂志社,就会令他不平衡的地步。容萱没懂,问:“所以呢?”黄广告道:“所以请你吃饭啊,想个什么办法啊。”他觉得安这个人,固然是好人,问题谁不是好人呢。安在经营上真不如他,广告这边比内容那边贡献大太多了,他认为自己把《尖果儿》的广告水平拉到了时尚集团和桦谢集团的高度,但品牌价值并没有跟上,外面一说《尖果儿》,十个人里八个不知道。容萱说这倒是真的:“所以呢?”“所以我觉得杂志得它应得的广告就行了,现在我手里这个,不是它应得的。”容萱明白了,问题就在于,客户给了钱,是要见杂志的。
两人默默吃了几口,容萱便想出个主意,不过,她用手掩住嘴道:“太冒险了,我自己都觉得太邪乎了。”黄广告就知道她主意多,不会找错人。容萱说:“咱俩自己印一期杂志,你懂我意思吗?做版的时候咱们搞一份,抽几页放上你那个广告,自己出打样,印刷,二百本够了吧?成本也不低啊。”黄广告直拍脑袋:“我的天啊,你贼拉酷了。容萱,我太佩服你了。”容萱让先别急着佩服,丑话得说前头,这事风险极大,杂志社这边有风险,客户那边也有。黄广告思忖来去,值得干,最坏能有多坏?不就是俩人都不干了么。以容萱的聪明,他的能力,自己弄个公司才是正经事,要不是手里没杂志,他真想现在就去注册公司。黄广告没看错人,他俩才是真朋友,别人都太不上道了。容萱说什么朋友,就都是坏人呗,可话说回来,坏人也得有朋友。黄广告连连称是,坏人们又干一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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